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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都觉得当初的自己疯狂得可怕。”
冷气十足的餐厅以密封的玻璃和关紧的门隔开了外面的热浪,也仿佛短暂地形成了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林意把扎着的扫把马尾散开了,她甩甩头,捋顺了直而浓密的黑发,说到这里的时候,却连自己都笑了起来,“家属把C绑到了我们事先做好准备的废弃仓库里,我加了设备,把视频打给了当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法官。”
尽管知道自己此刻的担忧完全多余,可姜宥仪还是皱紧了眉,关切地问:“然后呢??”
林意用吸管搅合着冰块已经化了的芭乐汁,漠然地垂下了视线,“你知道家长在冤枉的孩子被判了死刑却无法翻案时的那种绝望和愤怒吗?”
她看着水杯里随着吸管不断搅动而缓缓旋转的淡粉色液体,“B的家属在视频的镜头前对C实施了殴打,C受不住,承认了他毒害A的一切——但是以暴力手段逼供得到的供词本来也还是不能被法庭采纳的,所以家属又以C的性命胁迫大法官,让他亲自来仓库接他儿子。”
“那个大法官只有私生子这一个儿子,他不可能放弃C,但他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就范,所以他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公安、法警以及特警。但这样更好——因为我在事发之前,已经围绕着整个仓库,都装了音响和扩音器。”
林意说到这里,淡漠地笑了一下,“所以当他带着人来突围的时候,参与行动的所有人,也全都一点儿不漏地将他儿子不久前哭嚎着认罪的录音都听了个遍。”
“那会儿在场的都是公检法的人,时任大法官的那个混账就算能堵嘴一部分人,可也堵不住在场的悠悠众口。”
林意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初围剿绑匪的队伍破门而入时神色各异的场面,愤怒、震惊、哑然、憎恨和快慰……那些情绪精彩纷呈地堆在每一张脸上,最终,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当初桉城大法官的身上。
林意早就知道这样做了之后她自己有什么下场,她当时已经彻底豁出去了,所以没觉得怕,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端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实际上却连垂眸看普通百姓一眼都不肯的人渣终于开始慌乱害怕,她反而有种终于出了口恶气的快意——
“这个暴力逼供的结果虽然不能被采纳,但众目睽睽之下,这案子被联邦法院指定异地再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个故事的最后,林意一字一句地结尾道:“而只要离开了桉城,B的事情就一定能翻案,C作为真凶,也必然难逃法律制裁。”
姜宥仪黯然地看着她,放开了始终咬紧的牙关,低哑的声音透着心疼,“很好的结果……除了你。”
林意喝了口果汁,语气反而很洒脱,“对得起我自己的信仰,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姜宥仪的视线几乎钉在了她身上,仿佛在寻求什么答案一样,“你的信仰是什么?”
“——公道,”林意摊摊手,理所当然地笑了一下,“虽然这个词在现在听起来很假大空,不过每个人都需要,不是吗?”
“……”姜宥仪倏然眼眶一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感动或者在共情什么,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意的手已经隔着桌子伸过来,替她抹掉了猝不及防落下的眼泪——
“哎呦,你难过个什么劲儿,没执照就没执照,我现在不是更自由吗?”
林意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浑不在意地对她眨眼,“再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虽然律师执照没了,那个以权谋私的大法官也被革职问责了,牵扯出他受贿和以权谋私的事情一大把,现在正在监狱服刑呢。比起他,我不是已经好多了?”
姜宥仪有点不好意思地拿着纸巾抹了下眼睛,深吸口气地感叹,“这个故事里差点被判死刑的那个受害者能遇到你,真的很幸运。”
林意打量着她,啼笑皆非,“你这个羡慕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姜宥仪攥着纸巾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僵了一下,但那不过是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的一刹那,当她抬眼看向林意的时候,她眸子里的羡慕不减反增,“我就是……很佩服你的勇气。”
“嗐,”林意未作他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罢了。”
姜宥仪的眸子里藏了很复杂难懂的东西,但没挂脸,她只是深深地盯着姜宥仪,仿佛在确认什么一样,既隐晦又直白地问她:“那你现在回头了吗?”
“我如果现在回头了,岂不是让背后那些人渣看笑话?”
林意不以为意地挑眉,她拿起喝了一半的果汁,跟姜宥仪碰了下杯,她明明在自嘲,可她的语气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犟种的另一个优良品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姜宥仪在水杯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伴随着这一次的碰杯,心里的某个最近一直在举棋不定反复犹豫的事情,终于悄悄地落了地。
在吃完饭后,林意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看着前方隐约又开始云层堆积的夜空,在与林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想起了另一桩事情,“说起来,既然上任大法官已经下狱了,为什么网上关于你办理工大学那个案子的报道,还是那么隐晦呢?”
“大法官,私生子,杀人栽赃,包庇受贿徇私——”
林意开闻言菲薄地轻嗤,“多大的丑闻啊,桉城执政官不要脸的吗?”
姜宥仪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
桉城一向是入夜了才更热闹的,尽快看着天气又是一场风雨欲来,但导航周围的街街巷巷都堵成了一片深红,林意开着没比乌龟爬快上多少的车慢慢悠悠地往前晃,听见旁边的姜宥仪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另外一茬儿,好奇地问她:“那后来,桉城的大法官是换了新的人来?这个人怎么样?”
“……”林意一时沉默,她说自己被吊销执照的状态十分从容,但此刻被问及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她却有种微妙地一言难尽。
一直在看窗外的姜宥仪等了等,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转过头奇怪地看向她,理所当然地猜测:“新来的是也不怎么样吗?不过也说得通,反正这些人都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的吧。”
“没,”林意舔了舔嘴唇,她那个表情简直有点牙疼,却还是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不咸不淡地给新任大法官正了名,“听说那个新来的还可以吧。但我那时候从业资格早就被吊销了,没接触过,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了。”
她显然对于“那个新来的”大法官不想多聊,恰巧车子从堵车路段突出重围,也终于到了姜宥仪家附近。
第二次来,林意多少是对周围有点熟悉了,她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了姜宥仪家楼下,朝外面的单元门看了一眼,“是这里吧?”
“嗯,”姜宥仪解开了安全带,“上次都忘了请你上去坐一会儿,阿林要是不嫌弃的话,今天上楼喝点水再走?”
“说嫌不嫌弃这话就没意思了,”林意佯做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转了半个身子朝后面伸手去够后座上放着的保温袋,“但我接了个委托,约了人明天一早见面,所以今天得回去早点睡是真的。”
前后排座椅的间隔有点远,她也懒得再解安全带下车,于是半个身子从主副驾座椅之间的缝隙朝后探去,到底是以懒人的倔强把保温袋拿过来递给了姜宥仪,“喏,我妈包的粽子。周六晚上就煮好了,这两天一直放冰箱了,天热我怕坏了,袋子里面也放了冰袋保温,你回家放冰箱随吃随热应该没问题。”
“谢谢,”姜宥仪拎着袋子甜甜地笑起来,刚才林意转身够粽子的时候散开的头发擦过了她的脸颊,弄得有一点痒,她抬手蹭了一下,目光却赞叹地落在了林意半长不短的黑发上,“你头发可真好,又直又顺的,还多,先前看你一直绑着头发,拆开这一会儿,连绑头发的印子都不见了。”
大概可爱是会传染的,跟姜宥仪待久了的林意难得活泼俏皮地眨着眼睛歪着头,对她快乐地比了个“耶”,“快回去吧,等回头儿天气好点儿了我们再约,我知道一家烤串店,巨好吃。”
姜宥仪有点微妙地看着她,“我们除了吃就不能有点别的项目了吗?”
“生命在于吃饭。”林意认认真真地下定义,末了给她开了车门上的锁,“半岛悦禾Offer的事别焦虑,我的直觉是你问题不大——我的第六感很准的。”
“好,希望你金口玉言!”姜宥仪这两天头一次笑得这么发自肺腑,她下了车,关门之前嘱咐林意,“路上小心,到家跟我说一声。”
“好。”
姜宥仪这次没急着上楼,她目送林意开车走远了才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单元门,沿着狭窄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
她住四楼,但其实周围的邻居只有一楼和二楼加一起的四户,三楼整个都没人,因为贴满各种小广告而显得花花绿绿十分赛博的黑漆老式防盗门,在夜晚没有灯的楼道里透出某种异样的诡异。
除了之前偶尔卡着教堂礼拜结束的时间去练琴,姜宥仪其实很少会晚上出门,毕竟她在这边压根就没有什么社交,老城区晚上盗抢案时有发生,本来身体就禁不起太大折腾的她也不想去亲测这座城市治安的好坏。
大概是因为对新家还没有太大的归属感,对这条上楼的路也还没有走奇怪,所以其实每次晚上回来往楼上走的时候,她一个人面对黑黢黢楼道中这种前后都看不真切的寂静,心里总是打怵的。
而今天这种戒备和忐忑,却没来由地往上升了不止一个Level——
因为就在她上到三楼的时候,她通过楼道里细微的声响隐约地意识到,四楼有人。
这个单元的四楼只有她自己在住,其他家的屋子都是空着的,按理说,这个时间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待在四楼的。
可寂静里,隐约的呼吸声又让人无法忽视。
姜宥仪站在三楼犹豫了片刻,她拎着粽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片刻后,她仿佛还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深吸口气再度迈步上了楼梯。
她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大,而就在此时,一道手机手电筒的光穿过狭窄楼梯一侧掉漆的栏杆打了下来——
“姜小姐?”
姜宥仪心里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她靠着墙抬头顺着光照的方向往上看去,下一秒,她看见了楼上那人被光影切割得显得有些阴森诡异的脸——
……那竟然是房东。
………………
…………
晚上九点半。
焦急的来电铃声被雷雨与淋浴声掩盖,响了几遍也没人接。
手机被放在了外面充电,洗澡的林意对此毫无知觉,直到她洗完澡关掉淋浴,才隐隐地听到了外面的手机来电音。
等她出去,铃声已经停了,手机上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姜宥仪。
林意的心里倏然一沉。
她到家就给姜宥仪发了消息报平安,姜宥仪没回,她也没在意,直接就换了衣服去洗澡了,现在看见这五个未接来电,才反应过来姜宥仪刚才没回她恐怕不是因为没留意消息,而是一定出了什么事。
林意脸色都有点变了,她立即开了免提给姜宥仪打回去,电话拨号的时候她已经在飞快地换衣服了——
电话只响了不到一声就接通了,套衬衫的林意一把抓起电话,“宥仪?你怎么了??”
“林意……”电话那边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是在林意耳边直接下了场雨一样清晰,姜宥仪的声音却因为颤抖的哭腔而显得模糊,“你方不方便、方不方便来帮我个忙……”
姜宥仪后面的话被她无法自抑的崩溃哭声取代了。
林意脸色紧绷地听着电话,一把拿起车钥匙和放在玄关柜上的雨伞,箭步跑出了门——